这是我第一世为人。</p>
六年前，我还在温泉里努力吸收水灵。</p>
修为每有进益，我的身子就会轻一分。</p>
等轻到浮出水面，就是历劫的时辰。</p>
谁都不知道会我化形成什么模样。</p>
天地保佑，我变成了个十二岁的小女娘。</p>
那处是太子的温泉行宫，我被掌事嬷嬷捡到，当女儿养在身边。</p>
十四岁得青眼入东宫。</p>
十七岁被赐给新科状元卫绪。</p>
在卫府呆了快一年，如今将近十八。</p>
见过我的每个人，几乎都会问我，太子俊美否？</p>
心怀不忿的，还要刺我两句：</p>
卫大人冒死向太子讨要你，怎么你入府一年还未承恩？</p>
我一一对答：</p>
太子龙章凤姿，卫大人神骨清峻，大抵都嫌我无趣。</p>
要听闲话的心满意足。</p>
想刺我的见我油盐不进，也懒得再废口舌。</p>
无趣，正是萧楚送走我时留下的批论。</p>
那日萧楚邀卫绪闲谈，我在旁伴驾。</p>
两人议事没避着我，一面手谈一面打机锋。</p>
太子说白子清正，困于边角之地可惜。</p>
卫绪答棋坪纵横落子无悔，各有命数而已。</p>
黑白子越按越用力，仿佛是地上落了雹子。</p>
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坐在旁边斟茶。</p>
最后棋局冷了。</p>
两人对坐无言，神色都不好看。</p>
卫绪冷着脸，淡扫我一眼。</p>
“殿下的婢女倒很知礼数。”</p>
“是么？”萧楚在袖下攥住我的手，又慢慢松开，“这是个木头美人，无趣得很。既然卫卿喜欢，便赏给你了。”</p>
卫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p>
目光落在我脸上，几乎要盯出洞来。</p>
我闻言放下茶壶，乖乖坐到卫绪身边。</p>
他方起身，拱手谢赏。</p>
临走前，萧楚给我半时辰收拾行李。</p>
他背手立在屏风后，破天荒说了许多话。</p>
“卫府破旧，若住不惯，递信回来。孤……差人给你送银子去。”</p>
我正卸着宝石头面，疑惑回眸。</p>
“住得惯的。”我说，“殿下不要担心我。”</p>
我拣出几件衣衫，团成小包袱。</p>
萧楚缓缓吐息。</p>
“你就带这些？其他的，不要了？”</p>
他的目光落在妆台上。</p>
珠玉琳琅，鸽子血艳艳地流着红光。</p>
我摇摇头，“那是东宫的东西。”</p>
其实是我不爱宝石。</p>
我自己就是石头成精，见多了漂亮的同类，早已经不觉得稀奇。</p>
何况戴在头上坠得颈子很痛。</p>
越过萧楚时，一寸衣袖被扯住。</p>
待我回头，他面上又是一片沉着。</p>
立在东宫阶前，目送我坐上了卫府的马车。</p>
登车时，我知萧楚所言非虚。</p>
拉车的马只有两匹，空间也小得只能容四人对坐。</p>
软垫是旧的，被面是麻纺成。</p>
卫府亦不能称之为府，不过是个大些的宅子。</p>
在京师贵胄中，少见这般清贫的。</p>
卫绪的近侍一一同我说了现状。</p>
说他家公子任翰林院修撰，俸禄实在不高。</p>
又说卫绪的老师是先帝朝的首辅，清流贵在一个清字，穷点也没事。</p>
他大概是觉得，卫绪养我会很费钱。</p>
我坐在马车里思考。</p>
回府便将包袱里的华服尽数当了。</p>
卫绪没说怎么安排我。</p>
府中统共就两处主院。</p>
卫绪占了一个，另一个自然是给主母的。</p>
我无名分，不能去。</p>
从前在东宫时，太子临幸过又没给位份的女子，都按近身侍婢看。</p>
我去下人房睡，将侍女们吓得不轻。</p>
索性置份铺盖，和守夜丫鬟一块睡在书房外。</p>
过了一个多月。</p>
奉茶的丫鬟闹肚子，请我替她送进去。</p>
卫绪认出我，眉头蹙得很紧。</p>
“你怎么穿成这样？”</p>
我捻捻布裙，不明所以，“大人不喜欢？”</p>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p>
“你之前……都睡在外面？”</p>
我点头。</p>
他不言语，只皱眉盯着我。</p>
“佩儿不舒服，托我替她送一次茶。大人不喜欢我靠近书房，我就不来了。”</p>
我放下杯盏，解释。</p>
他不知道，依我的耳力，只要想听，就能听到。</p>
只是我不爱管他人私事而已。</p>
卫绪眉心一跳，像是没料到我这样直白。</p>
“去找个舒服地方住。”</p>
他移开眼，不看我了。</p>
我照旧睡在廊下，只是离书房远些。</p>
京师春日多雨。</p>
檐瓦上滴雨如线，打湿青石板。</p>
看着地面积起浅浅水洼，总能让我想到从前当一块石头，浸泡在水中的湿润感觉。</p>
春去秋来，我和丫鬟们混熟了。</p>
因我好说话，总有托我替活的。</p>
卫绪渐渐习惯了我捧着托盘进出。</p>
落在我脸上的视线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p>
发现我写字都不甚标致后，问我小时候拜的哪个三流师父。</p>
我放下墨笔，“大人，我不曾念过书，这是我自己学的。”</p>
他不可置信。</p>
“你家族能送你入东宫，都不知请个教养师傅？”</p>
“我没有父母啊。”</p>
我说，“我只有一个义母，是太子行宫的姜嬷嬷。”</p>
卫绪捻着毛笔，笔尖一抖。</p>
抿起唇，很愧疚的样子。</p>
没几日，便新给我做了几身软和的衣物。</p>
恒川说他家公子嘴笨，是给我赔礼。</p>
我换了身鲜亮的，去找卫绪。</p>
他在温书。</p>
眼也不眨地看我转完圈圈，捧着圣人书喃喃念了半晌。</p>
秋深时，卫绪在官场渐渐展露头角。</p>
宅子扩建了，仆从也多出不少。</p>
我不愿意自己住，卫绪便在书房给我置了软榻。</p>
他理事，我睡觉。</p>
他见好友，我也在屏风后睡觉。</p>
卫府小，天地灵气却足。</p>
每日深眠精修，补气益神。</p>
可如今修为已到了瓶颈。</p>
我虽修出了人身，却还是一颗石头心。</p>
唯有参破情字，才能做真正的人。</p>
但如何参悟，天道没有指引我。</p>
今日睡得有点久。</p>
惊醒时，卫绪坐在我榻边。</p>
正引着一缕发，挠我耳廓。</p>
我痒得坐起，险些撞上卫绪的脸。</p>
他神情微震，稳稳将我扶住，垂下眼。</p>
我打着呵欠，睁开眼。</p>
“大人有事？”</p>
他摇摇头。</p>
四面环顾，前来寻他议事的官吏已经走了。</p>
我问，“是饿了吗？”</p>
他目光落在我唇边，又移开。</p>
然后摸了摸我的头。</p>
我爬起身，出门唤膳。</p>
走远时，隐隐听见卫绪与侍卫交谈。</p>
“恒川，她当真无异样？”</p>
“回大人，阿姜姑娘嗜睡，除去侍奉茶点，其余时候都在歇息。”</p>
“府中谁与她交好？”</p>
“姑娘似乎不爱交际，并无友人。兴许是因为……府中多有言辞污秽者，扰人清净。”</p>
卫绪回以沉默。</p>
几声书页响，恒川又道。</p>
“属下朝东宫的嬷嬷打听过，姑娘孩子气，都不提争宠，对太子殿下是从未有过半句软话。何况还胸无点墨毫无才情，实在不像是当探子的料。大人，依属下看，这不是善于蛰伏，纯粹是……她现在还不认得属下的脸！谁家探子大半年连人都不认的？”</p>
胸无点墨，毫无才情。</p>
真是说对了。</p>
琴棋书画不能速成，确实为难我。</p>
若非我学得快，只怕这会还大字不识。</p>
我认真听着卫绪的答复，好半天才听见一声低语。</p>
“是我多疑，委屈了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