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凝素不解:“坦白什么?”
“我并不是真正的荆苗人。”翎衍回想起曾经在中原流浪的几年,“我真正的生父,乃是中原人。”
“我知道,你曾说过,儿时在孟国待过许久。所以呢?”
“也许,我并不像荆苗人那样,有一生的忠诚。而且,据了解,我的生父乃是一个薄情寡义,阴狠毒辣之人。”翎衍继续道。
这时,林凝素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
翎衍将小瓷瓶推至她面前,郑重道:“若有朝一日,我有变心之意,你便将蛊,种在我身上吧。”
她短暂地错愕,随后便笑了:“你就不怕,先变心的人是我?我可是实打实的中原人。你身体里还有一半的荆苗血脉呢。”
翎衍眉目渐渐多了些阴沉气,似乎只有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足矣发疯。
“……”
大巫的情蛊,只剩下最后两瓶。除却林凝素手里那瓶,他自己也的确留了一手。
但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见他似乎当了真,林凝素将那小瓷瓶重新塞回那人手中。
“干脆你自己留下吧。若我变了心,你就种在我身上。”
才短短一年,林凝素便能察觉到这人对自己日渐深沉的依赖和情意。
这就给她一种错觉。
她没有翎衍,还能过得下去。但翎衍没了她,可能真的会发疯。
翎衍心下震颤,忽然为自己留下一瓶情蛊的行为而感到惭愧。
他大概上辈子是菩萨,所以能得来林凝素如此毫无保留的真心相待。
几年,十几年,数十年。
岁月匆匆而过,清风从中原掠过荆苗,天地之气交融着,也让两国的商贸通而往来。
这一切,或许归功于那一场本不被看好的和亲。
第十三任荆苗王和王后的佳话,便随着两国的繁荣,在市井乃是庙堂口口相传。
缘分,永远是不期而遇。
115
沈敬安
大漠的风沙总是比中原要来得刺骨一些,
尤其是在这深秋夜晚之中。连驼铃声响都隐匿在阵阵长风里,声音若隐若现。
孟国出使西域而归的官队在途径渠梨国时,不慎遭了流匪劫持。幸而遇见了渠梨的商队,
允诺载上官队一程。
只是这商队的货物,是渠梨王室所需,
不能耽搁。官队便只能跟随着去了渠梨都城,左右时间宽裕,还不急着赶回上都城。
虽说跟着镇远侯出使边塞的,
大多是老人。但就这么露天席地在冷风里吹,
还是少有。一个约么而立之年的官员裹着一件大氅,仍觉得冷凉,怎么也睡不安稳。
他回身打量一圈,
见后面那辆货车上的男子稳坐着,
手里拿着一壶暖身烈酒,
正抬眼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官员见那人也没安歇,
干脆起身靠近。
“侯爷,
渠梨这地界夹杂在乌秅和焉耆两国之间,国家不大,
却从不与它国来往外交,
只闷头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往年我们也曾递过帖子,
但都石沉大海。这次靠着这些王商的门路,
不如….”
官员搓着手,静待镇远侯的意思。
镇远侯沈敬安如今也有四十的年岁,
但眉宇之间依旧有着年少时的风发痕迹,
并未因大漠的苦寒而消磨殆尽。
他先是沉默了片刻,
随后阔然一笑,
让人倍感亲和:“倒是个主意。”
只是这一耽搁,怕是得年关才回。
“只要能说动这几个大胡子,便八九不离十。”官员低声喃喃着。
这么多年过去,沈侯爷的本事他是了解的,只要那渠梨的国王能同侯爷搭上一句话,准能被劝得五迷三道。
“听闻,渠梨国王室有一种十分名贵的花。”沈敬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悠远。
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愣神,在脑中思虑片刻后,答道:“是有来着,渠梨的国花。据说开上一片红艳艳的漂亮,但不允百姓种的,王室都把这花和国祚联系在一起,算是意义非凡。”
沈敬安点头,倚靠在身后的毛毡上,目光重新追随着天空散落的星子。
记忆骤然被拉远,一些恍惚而轻碎的画面浮上心头,又悄然入梦。
实在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在林氏书院的那段日子,他尚且十四五,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那时胸怀不大,就只堪堪装下几句圣贤言语,和那一个人罢了。
教授课业的夫子是个同林大人交好的大儒,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硬。若是逃学被逮着,一顿戒尺免不得,能把人手心拍红。
来林氏书院进学的,大多是世家子弟,并不想给家族人蒙羞,都老老实实,唯夫子命令是从。
林凝素则不同,她非但是自己要逃,还非得带着个跟班,和她一起胡闹不可。
堂上两课坐空空如也,而一墙之隔的小园外,有两道背影蹲成一团,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时不时还发出咯咯的笑。
少女穿着轻薄的夏衫,亮白色的绸缎在日光照耀下极夺人眼,远远瞧去像是雪团子一般。
如果不是瞧见她面上的两道泥污和手中抓着的大青虫,肯定能凭借这张乖巧明丽的面孔骗过许多人。
沈敬安蹲在一旁,静静看着少女挖坑,连蚂蚁爬上手指也未曾察觉。
“敬安,手!”林凝素埋头于地上的坑,只将另一只刚捉来的青虫放在他手中。少女的手很软,一触即离,像是软绵花一般。
“….哦,好。”
胖胖的青虫安静地躺在掌心,但那只蚂蚁却是绕着指尖,爬过方才被少女触碰过的敌方,带出阵阵的细痒。
“敬安,你最近怎么总心不在焉的?”林凝素停下了挖坑的动作,转而打量起他来,“侯爷因我们逃课对你用家法了?”
“没有!我就是…就是…”沈敬安也糊涂了,就是什么呢,他这就是怎么了。
前几日家中堂兄才行过冠礼,叔伯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偶然路过堂兄的院中,便瞧见那与堂兄订了亲的姑娘手牵着手,一派亲昵之举。
父亲曾对他说过,每个人都是要成婚的,就像堂兄那样。
沈敬安思量着,那成婚之后,不就不能同林凝素一块玩了?
若是成婚的对象是林凝素….
“怎么了?”少女不满于沈敬安的呆滞,手里的泥巴蹭在人面上,黑黢黢两道像花猫。
“…..没怎么。”沈敬安心头落下一根羽毛,飘飘然的,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
教授课业的夫子可不是好惹的,见着空空的两个座位,立刻便命人禀了下朝回来不久的林大人。
家丁仆妇同出动,很快便把两个在外野的孩子拎了回来。
堂内,林凝素和沈敬安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二人手中还有几只小虫,窘迫倒是有点,但更多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从容。
夫子板着面孔站在一旁,打太极似的把训诫两人的活计推到林大人自己身上。毕竟一个丞相之女,一个侯爷之子,夫子可真是要为难。
“林凝素,又是你带着沈世子跑出去闹的?”林大人自然是了解女儿的,声色俱厉,一语道破。
少女缩着头,未吱一声。
“说!”
这时,一旁的沈敬安忽然躬身作揖,诚恳认错:“林大人,是晚辈的错。晚辈不该带着阿素离开堂内,林大人便罚我一人吧。”
林业笙被噎住,但也不震惊。往常每次林凝素拉着沈敬安跑出去,最后都是沈敬安自己认下来。
沈世子今年已是十五,眼瞧着来年便得参加春闱。镇远侯又一向同他交好,是对林氏书院认可才将世子送来这里。结果自家女儿….
林业笙思及此,怒从心起,喝道:“林凝素,你若是再不能好好地坐在堂内习文,便回去好生学刺绣抄女戒。等到及笄后许配了人,看谁还能纵着你顽闹!”
林凝素愣住,眸光中透露着点无辜,手中捏着小虫的力道都大了些。林大人一下子便有些懊悔,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话有些重。
可下一刻,林凝素便让他知晓,何为逆女。
“敬安会纵着我,那我以后就嫁给他!”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各个世家的公子和少数的几个贵女连带着刻板夫子,俱是被这话惊了一跳,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悄悄等待着林大人的反应。
其实林凝素年纪尚小,对婚娶一事还留着八分懵懂,只是念着能找人陪自己玩,没想太多,也全然不知深浅轻重。
“你…你….”林业笙指着林凝素,气得吹胡子瞪眼,“来人,把大姑娘带去祠堂罚跪,没认错不许起来!”
林凝素被带走了,而一旁的沈敬安还仍在林凝素那句赌气的话中沉浸着,就连之后夫子的数落都没听进去。
午后阳光斜斜,沈敬安就坐在堂内的窗棂边缘。清风吹拂而过,打下了树影和零落的花瓣。他手持墨笔,思绪却飘向很远,任由墨汁沾染上几案上的圣贤书。
模糊了圣人言语,也拨乱了一颗清稚之心。
阿素说….要嫁给他。
就像是堂兄和未过门的妻子那般吗?
他可以带着林凝素去城外赛马,可以去买她最爱的甜糕饼,也可以整日里陪她抓蚂蚱。
他们可以一起做好多好多事。
在这般漫无边际的畅想之中,终于结束了一日的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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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林凝素发现沈敬安突然有些怪,但她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比如,两人有时面对面说着话,沈敬安会忽然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就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前日,阿娘命人给她裁制了一件新衣裙,她欢喜地在这人面前转圈,问沈敬安这衣群的颜色是否鲜亮,可他却搪塞其词。全然没有如往日里那般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
甚至,连每两三日来寻她,都变成了五六日。
沈敬安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正念着,门房便来报说,沈家世子此刻在府门外,说是应母亲之命,邀请林凝素去沈家游园。
前几日沈家的三房据说是从琼州祖宅迁回了上都,三房的几个姑娘家便暂时安置在侯府。赶巧的热闹,家中摆了筵席,便想邀了林凝素一块去。
林凝素闻言,自是想一同去玩的。但…
“可有回禀过父亲母亲?”
“回大姑娘的话,沈世子这时间可能已去了正堂面见相爷了。”
林凝素眸光轻转,随后迈出房门,直奔着正堂去:“我去一趟。”
前些日子才因为逃学一事,她和敬安两人双双被数落过,她是担心父亲和母亲不允许她和敬安一起玩呢。
到底是尚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心思恪纯地不像话,满脑子的稚念,全然不知父母的打算。
正堂之内,沈敬安立在林大人和夫人之前,恭谨又不失亲和地行过一礼。他今日上身着绯红色短褂,内里搭上淡乌色长衫,墨发半扎起,平添了一丝稳重。
林业笙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不由点头,随后让他起身落座。
曾经围在膝下讨糖丸吃的孩童们,也都出落成翩翩少年郎了。
再等上个一两年,便是成家也无不可。
“大人,家母今日让我来,是带着阿素去家中同姑娘们一块顽去。”沈敬安道明来意,“三叔自琼州带回不少时兴的瓜果,想着在上都城难得,且也都是阿素爱吃的。”
林氏夫妇闻言,相互对视一眼,心下便已了然。
早在几年前,沈夫人便有意想让两家订个娃亲。但那时朝堂局势动荡,高楼起,不知何时即倾,林业笙便不想思虑那么早。
如今,也的确是时候该考虑了。
“那便代我多些侯夫人了,只是素素那个性子你也知晓,闹腾不嫌事大,还得烦劳世子照顾。”林夫人满面的亲切。
而另一头,林凝素跑跳着踏上回廊,临到拐角处没留神,迎面撞上一面坚硬的肉墙。
“呜….”她鼻尖酸痛,险些流下眼泪来。
墨绿的绸衫映入眼帘,林凝素抬起头,便见到自己兄长正笑着打量自己,神态中带着一丝溺宠。
“哥哥。”
“这么急着,是要去哪?”林砚将少女搂在怀中,柔声询问。
“去找父亲,敬安来找我玩呢,我怕父亲不答应。哥哥,若是父亲不答应,你可要帮我劝他。”林凝素思量起这个,便拽着兄长的袖口轻轻摇晃着。
林砚本就不快的步伐停滞下来,随后问道:“沈世子来了?”
“嗯。”少女点头。
往常,这沈世子和林凝素便愿意走在一块,这倒没什么不妥。
可虽然林凝素对世事懵懂,但沈世子确是该到了知礼的年纪了。这些时日,林砚白日里虽然当职,但对这两个孩子的事,也了解的清楚。
沈敬安嘛….
也不是不可,但他妹妹若成亲,必得是寻一个方面契合,才智双全,德行高远的人。
左右林凝素尚小,一切不急于一时。
林砚忽略心中泛起的异样,带着少女同去了正堂。
欢声笑语自堂内传来,漫着一阵轻松的氛围。沈敬安年纪虽轻,确是有着极好的礼数,言谈之时常常能让长辈们喜欢。
单看父亲母亲的面上的笑,便可知晓了。
“砚儿,素素,你们怎么同来了?”林夫人眼尖,恰好瞧见门外的二人,“才命了云树去寻你,去里间更衣,等下让世子带你去沈府,夜里再送你回来。”
林凝素闻言心头一喜:“阿娘,你们同意了?!”
林夫人颇为无奈地瞥了自家女儿一眼,像是不满她这副随时都能让人拐跑的模样一般,道:“侯夫人特让世子邀你做客,我还阻拦你不成,快去吧。”
她冲沈敬安一笑,随后欢喜地去了里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