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不明白,但卫朔不可能不懂。
他闭着眼,竟然笑出声:“可笑,我刚才竟然还想说出来!!若是说出来,反倒是成全了你吧?”
檐雨的心中亦是如刀在绞一般的疼,如今已经知道了公主了下落,凭她那般灵巧心思,竟然能在最危险的地方将自己藏得这样安全,看来已经不再需要她继续留在宫中牺牲自己了。
她就算死,也已经了无遗憾了。
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那就是……她不想再欠着卫朔的情意,这样纯粹真挚的感情,也许她此生注定无缘消受。
“殿下若是还想堂堂正正做一回人,那便真的成全我好了。”
好好活着吧,卫朔。
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别做什么太湖石,永远别沉下去。
卫毅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良久,他眯着眼:“朕且当作你是心中记挂着昭儿,此事可以不追究,但风华殿纵火一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在此仗五十,此后不必在东宫当值了,去掖庭服役吧。”
起身离去前,他敲了敲桌子对冯胜说:“即刻传刑吧,你在此监管着,一下都不能少。”
0064
今我来思「九」
既是陛下的意思,就得按着内廷的规矩惩治犯错的宫人,行刑便是由宫里头的太监来执行。
大门被推开后,有三五个人踩在雪地里的细碎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檐雨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跪着,可看见那条朱红色的刑凳往雪地里一立,双腿在此刻发软,竟是难以支撑自己站起来。
上一回的疼还记在心里,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两个太监见她不动,上前架着人起身,又按在了长凳之上。
冯胜方才已经将认罪书迅速写好,端着红泥一并呈到了檐雨的面前:“你该知道的,陛下仁厚慈爱,却也是法治严明。便是在内廷也不能随意责打宫人,这认罪书摁了印,五十仗是小惩大戒了。”
这时谢昀才回过神来,他站到了长凳边:“这不能打下去!此案必有隐情,纵火之人不是檐雨姑娘,臣现在就去求陛下重新审理。”
杨公公目光朝谢昀身上一扫:“谢太傅,就算要重审,今日这仗责也免不了,此事与您并无干系,您还是离远些,一会儿莫要伤到了。”
说罢就给了冯胜一个眼神,对方领悟在心,一圈禁卫军团团围住那张长凳,筑成人形的铜墙铁壁,将谢昀阻隔在外。
“檐雨,你不能按指印!”他一介书生,根本不是禁卫军的对手,艰难地在两个侍卫之间扒开一道缝隙,对着里面喊话,“别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不是第一回了……”檐雨轻轻开口,以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希望是最后一回吧。”
她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从符衡之死开始,陛下次次都是冲着卫朔来的,果真如卫朔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们之间已经难有回旋余地了。
“谢太傅,若想让我体面些,就别再看了,快些走吧。”
“听这语气,火倒像是谢太傅放的?你怎么如此笃定不是她呢?”听到檐雨的声音,沉默了许久的卫朔在此时开口,他的手掌拍在方才卫毅坐的那张台子上,竟硬生生拍出一道裂纹。
然后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本宫这里是给你们搭戏台子,来唱生离死别的吗?”
他眼神凌厉地看着冯胜:“这里是东宫,在本宫的地方打我的人也就罢了,还要请人来看戏是吗?”
冯胜硬着头皮朝他拜了拜,说了声知罪,然后又对谢昀说了声得罪,就亲自将人拽着离开了内殿。
一圈禁卫军也跟在他们身后撤离。
“行刑吧。”杨公公一拂衣袖,两个太监举着手里的棍子就要往檐雨身上打。
她紧紧抱着长凳,等着那棍子落下来,然后好在心中默数出“一”。
只是听见棍子挥动时呼呼的风声,也听见了重重一击打在人身上的闷响,身上却没觉得疼。
她眼一睁,随即听见杨公公尖叫伴着棍子落地和有人下跪求饶的声音,周遭一片混乱。
方才在那一棍子就要落下的时候,卫朔伸手挡在了上面,肩膀生生挨了一下,力道当真是大极了。他额头随即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他顾不得背后的伤,脑中第一反应竟想的是,若这五十仗真打在她身上,不死也半残了。
然后檐雨听见他对杨公公说:“天子可以一抵百,本宫为储君,以一抵五十,可否?”
“这这这……殿下折煞老奴了!”杨公公哪里敢做这个主,只得无措地看着冯胜:“冯统领,陛下命你监刑,你觉得可否?”
冯胜没料到杨公公会把这事儿甩给自己,想到今日已将太子殿下给得罪尽了,不能再来惹这煞神了,眼一白看着他:“打都打完了,杨公公才来问下官,不合适吧?”
“哎你这……”
二人争执不休,檐雨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卫朔,她咬住唇瓣:“为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卫朔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可以为了他挨两次打,就不准别人为了你挨一回吗?”
说罢,他站起身来:“二位不必争了,本宫这就去陛下那里请罪了。”
檐雨仍然紧紧抱着那长凳,大概是天真的太冷了,红了眼眶,却怎样都掉不下眼泪来。
东宫偏殿的转角。
王公公轻声说了句:“他们都走了。”
“是啊。”小萱叹了口气,“想必她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她救我三回,这回我不能再让她替我受过了。”
“怎么是您呢,这火……分明是老奴放的啊。”王公公对着小萱微微一笑。
他拍了拍她的手:“如今殿下想必是看明白、也看透了咱们这位天子是何等的铁石心肠。只等他确定纵火一事是出自天子之手,他心中那最后一点父子情意,也就烧尽了。”
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小萱在他就要离去前拽住他衣衫:“王公公,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替陛下坐实这桩罪名,帮殿下烧掉最后一点父子之情。”
0065
今我来思「十」
几个前来行刑的太监没料到自己方才竟会一棍子打到太子殿下的身上,吓得不轻,生怕回头来个秋后算账,都急着要走,谁知扒拉了两下,檐雨依旧是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于是一边一个架着,硬是将她拖了下来。
她的四肢仍然是僵硬着,就那样跌坐在雪地里,久久没有起身。
东宫内殿重新恢复了冷清,此时一个人也没有了,檐雨望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目光恍惚着不知飘向何处,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这扇门的时候,见到卫朔的场景,而后随着场景不断变换,几经春夏,与卫朔这些年相处得点点滴滴竟都如流水般地从眼前划过。
“你入宫是为了我,留在东宫也是为了我。五年了……”小萱不知何时来的,站在了檐雨的身旁,然后她慢慢蹲下身去扶住她的手臂,眼中已经又泪水积蓄,“我欠了你着实太多。”
檐雨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此时的小萱没有了往日里的活泼与灵动,目光悲痛含泪,继而说道:“我想寻个机会送你离开,檐雨姑娘,我要把属于你的自由还给你。”
“自由?”檐雨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琢磨,而后竟笑出了眼泪,她狠狠一把握住了小萱的手腕,“你,究竟是谁?五年前与我互换衣衫离宫的人,不是你。”
“你这么聪明,其实早该猜到的不是吗?”小萱的眉眼绷紧了,“当年被你换出宫的那个人的确不是我,原是我宫中一个梳头婢,恰好你的到来给了她机会,真让她逃出去了。”
檐雨的记忆又回到了五年前,父亲将她送入了后宫,在公主的寝殿中,她隔着屏风看见有道人影似在梳妆,便笃定那是明仪公主,急切地说道:“我阿爹担心会有变数,公主速速与我换了衣衫出宫去吧,马车就在东华门外候着。”
屏风对面的人顿了顿,嗓音都有些颤抖,却是激动着的:“我可以出宫去了?”
“是。”檐雨没作他想,压低了声说,“今日我入宫来,就是为了将公主殿下平安送出去。”
“女公子姓甚名谁?我若是出宫去,可有信物为凭证?”那人急切地冲出了屏风,额贴花钿,头戴华冠,应当是公主。
檐雨想了想,将自己身上挂着的长命锁解下,伸手递了过去:“小女姓顾,小名唤作蓁蓁,此物是我母亲生前给我打的,公主只要拿着,我家车夫自然是知道的。”
衣衫换好后,一双纤纤玉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银锁,檐雨有些不舍,抬眼望着眼前人:“公主平安离去后,烦请一定交还给我阿爹呀。”
……
檐雨仍然是难以置信,“可那个人,已经……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小萱也不再继续遮掩,面色冷了下来,“宫变那日,所有的宫人都被卫毅给诛杀了,她已经是多活了两年。这两年,还是你恩赐给她的。”
不知为何,檐雨只觉得背后一阵森寒,眼前的小萱让她觉得陌生。
或者,她该改口叫她明仪公主了。
她总觉得其中还有自己不知情的片段,齐国公的将士控制了前朝与后宫,那个梳头婢逃走了,可真正的公主又是怎样逃过一劫的呢?
于是问道,“当时皇宫各道门已经被控制着,你怎么逃得了?”
这话勾起了记忆中最痛苦的片段,小萱的眼眶泛红,陷入了回忆的情绪中:“是卫昭,他说要带我走,他说一定能护我周全。从前我对他说,皇宫……是一座监牢,可最后,他将我送出去,自己却永远困在这里了。”
“……戒备最森严那几日,我是躺在他的棺材里才离开了京城。卫昭,他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我抱着他整整两日,他的身体都是冷冰冰的,再也不会暖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中有恨意在燃烧:“我亲眼目睹了武德帝卫毅,是如何狠戾无情,为了权利的欲望,是如何杀死前朝宫人,是如何杀死自己的儿子。他犯下这么多的罪孽,他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檐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支撑着身子想要逃离,可在雪地里坐了太久,她的手脚都已经冻僵没有知觉,四肢想要弯曲都变得困难。
“你要做什么?”小萱绝非是想简简单单杀了皇帝。半晌,她的思绪一下子清晰起来,“你要利用太子,所以你潜藏在东宫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要……”
无论是逃出京城,抑或是返回宫中,小萱绝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事,檐雨难以置信地摇头,然后环视周围一圈,“王公公呢?平日里他绝不会擅离职守,今日这么久了都没出现!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萱微微一笑:“不愧是顾政熹的女儿,也难怪太子如此钟情于你。你刚才都已经猜到王公公为什么要选风华殿,不正是知道太子殿下最在乎什么,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更痛苦。”
“我只是帮他下最后的决心。”小萱的笑容越发灿烂了,“檐雨,想想武德帝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他对太子……可一直下的是死手。”
檐雨连连摇头,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起身来,腿部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在雪地里行走异常困难,她几乎是挪动着往前走去。
临近门边时,听见小萱在身后喊她:“这场戏的最后一幕你不想看吗?”
她跑了两步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像从前一样地露出笑容:“你应该很了解卫朔的,如果我把五皇子怎么死在他父亲手里的事情告诉他,他做出来的事情,只会比现在更狠。”
檐雨的手死死地抓着门边,没再往前移动一步,她的嘴唇都在抖,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今日才觉,我爹死得真不值当。”
小萱拍拍她的手背:“就当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也不会伤害太子殿下的。只要你乖乖的别乱说话,也别乱做傻事,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得到一切。”
之前的线索总算都交代清楚了~
「今我来思」这个标题的意思是,现在我回来了,觉得很贴合真相大白的这一刻?????
(其实没有完全的坏人和好人,立场不同,理性看待,么么么
0066
今我来思「十一」
“不见不见!!”泰安殿内,卫毅单手撑在额角,方才被卫朔与谢昀二人吵得心烦意乱,他一怒之下将二人统统赶走,恰好此时杨公公细声禀报,太子近侍请求觐见。他觉得周身一股烦躁围绕着,还当是王弘也是来替太子说情的,烦躁地挥挥手:“一个都不见!”
此刻他正在脑中盘算着,谢昀究竟还能不能为他所用,会不会私下已经被卫朔收拢,如今为太子所用。否则,今日为何会帮着太子说话,势必要查出纵火之人?
还有什么可查的,纵火犯明摆着就是她。
卫毅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杨公公又一次面色苍白地进来,他瞧见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更烦:“怎么,如今朕说的话是不管用了么!赶个人都赶不动,如此忠心,明儿调你去东宫跟着太子如何?”
“不、不是的……”杨公公身子仍然是抖着,弓着腰陷在震惊中难以平复:“王弘说,他说有关于风华殿的事要禀告陛下,他知道纵火元凶。”
卫毅抬起头来,却没将手收回,他眯着眼睛思忖片刻:“叫他进来。”
他倒要看看,这一个两个的,都在玩什么花样,为了一女子,竟都可以做到如此份上。
王公公面色一如往常的平静,有礼有节地拜见了陛下之后,却没循着往常那般跪下,他直直地站在大殿中央:“陛下,昨夜的火是老奴放的。”
“哈哈哈哈!”卫毅失笑出声,他也站起身来,离着老远地指着他,“朕记着你是贞婉皇后的陪嫁,几十年前就净了身,如今也想学那些小郎君们逞能,英雄救美是吗?”
“陛下与从前一样爱说笑。”王公公也跟着笑,“檐雨就算知道了昨日是五皇子的生辰,知道了风华殿是从前小郡主住的地方,她能知道在齐国公府内的那些往事?能知道当今陛下早早就觊觎皇帝宝座,不惜诱骗也要谋个姻缘,好让自己将来名正言顺些?”